封面新闻记者 沈轶 李佳雨 发自河南郑州

一封读者来信，一次现场调查，揭开了河南郑州五云山开发乱象的“盖子”。

占用耕地、违规开发，类似乱像并不鲜见，但像五云山“奥伦达部落”这样却并不多。因为早在八年前，五云山开发乱像就被国土资源部列入2011年第二季度挂牌督办案，公开曝光查处。八年过去，依然整改无效。

时至7月17日，人民日报曝光五云山开发乱像问题已过去两天时间。跑马场、停机坪、高尔夫球场已基本拆除完毕。

扶贫还是腾地，上街区扶贫开发为哪般？

修路直通别墅区，为何动用扶贫款？

修路所用扶贫款被召回，是否不追责？

扶贫所有款项到底用在何方？

当地政府对违建别墅群为何视而不见？

跑马场、高尔夫球场为何不能还耕？

国土资源部八年前就已问责为何问题不减反增？

“惠民工程”变形受益者是谁？

谁是“整改不力”保护伞？

五云山未来何去何从？

不过，针对封面新闻记者向上街区相关部门提出的上述十问，截至发稿，上街区相关部门暂未给出任何答复，仅称正在展开调查。不过，更耐人寻味的一幕却在上演：上街区派出“精兵强将”，正积极“公关媒体”。

五云山开发乱像问题，难道会又一次“大事化小”？

陈年旧案

五云山，位于商界南部，离郑州市区约38公里，北连上街城区、东部与南部接界荥阳、西邻巩义。海拔不高，但植被茂密，景色优美，属郑州市唯一自然山区。

风景优美，居民却并不富足。据封面新闻（thecover.cn）走访调查了解，原居于五云山上有5个自然村，分别是东林子村、西林子村、营顶坡村、老寨河村、杨家沟村。其中，东林子、西林子、营坡顶、老寨河为河南省级贫困村，杨家沟为郑州市级贫困村。

据《半月谈内部版》2011年第7期报道，上街区政府于2007年时提出对山区进行扶贫开发。同年11月，上街区政府与天津盛诺金投资有限公司签署“雾云山（即五云山）扶贫开发框架协议”。开发内容包括三大部分：扶贫搬迁安置、开发建设、承包经营。

根据协议，项目名称定为上街区南部山区扶贫搬迁及生态建设项目，将山区5个自然村的集体建设用地，征用为国有建设用地出让，村民集中搬迁至安置小区，而后将腾空建设用地公开捆绑挂牌，“出让给乙方项目公司”。

同时，通过土地流转，将项目区1万多亩其他土地“转包给乙方项目公司”，进行旅游、休闲、度假、观光、特色农业等项目开发经营。据协议显示，乙方公司即天津盛诺金投资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天津盛诺金”）。作为乙方公司的战略合作伙伴，河南光辉伟业房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光辉伟业房产”）负责项目具体开发。

2011年6月24日，上街区政府发布《郑州封山育林区被曝违规建别墅情况说明》。该说明显示，五云山5个自然村土地面积合计约1.7万亩，宅基及村庄占地面积约3676亩，农用地和未利用面积约13324亩，人口约4500人。

另据郑州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2015年1月12日发布的《2011土地违法典型案件行政处罚案例》显示，2008年5月，河南省政府分别以豫政土〔2008〕189号、豫政土〔2008〕190号、豫政土〔2008〕191号、豫政土〔2008〕193号和豫政土〔2008〕195号文批复同意征收5个村集体建设用地3701.32亩，其中西林子村619.16亩、营坡顶村639.9亩、东林子村512.28亩、老寨河村941.31亩、杨家沟村988.67亩。

2009年10月，光辉伟业房产竞得其中26宗土地，摘牌土地面积510.78亩，其余5宗土地流拍。

2009年11月16日，上街区国土资源局与该公司签订国有建设用地使用权出让合同，出让土地510.78亩，土地用途为其他普通商品住房用地。

光辉伟业房产缴纳土地出让金及各项税费后，2009年12月31日，上街区国土资源局为其26宗土地核发《国有土地使用权证》。

2009年12月25日，上街区建设局为该宗土地出具《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项目建设名称为中国山地生态公园五云山卢卡小镇。2010年9月17日，光辉伟业获得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建设规模合计35911.09平方米。

2010年10月至2011年4月，上街区住建局先后4次为光辉伟业核发《建筑工程施工许可证》。

封面新闻记者注意到，以上这一系列看似合理合法操作，项目规划旗号均是扶贫开发、生态建设、旅游观光、现代农业等。不过，最终落地建设的，却是别墅群、高尔夫球场和跑马场。

2011年7月12日，原国土资源部通报了“河南光辉伟业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擅自改变土地使用条件建别墅案”，并将此案列为2011年第二季度挂牌督办案件公开曝光查处。

据当时调查结果显示，光辉伟业房产在建设过程中擅自改变土地使用条件，已建或在建别墅93栋，建筑面积2.5万平方米。

2011年12月31日，河南省自然资源厅调查称，经查，光辉伟业房产在项目建设过程中擅自改变建筑结构形式并违规建设43栋别墅。上街区政府进行了严肃整改，查封85栋违规建筑物，8栋别墅拆除，对35栋可以采取措施消除不符合规划的别墅按规定给予罚款。郑州市纪检监察部门分别给予原上街区规划局局长杨文斌等人党纪政纪处分。

老生常谈

奥伦达部落•五云山项目入口位于山脚下，中原路西行30公里处。入口处，设有门岗和门卫，一路之隔，就是项目售楼部——五云山品味生活馆，里面摆放着整个项目的巨大沙盘。

7月16日，封面新闻记者从售楼部获得一份宣传册显示，奥伦达部落·五云山项目共占地18000亩，11平方公里。规划建设五期住宅产品，分别为科罗蒂小镇、梧桐墅、五云湖畔、主题庄园以及《人民日报》所提及的卢卡小镇。

封面新闻记者通过网络查阅发现，从2011年6月开始，迄今为止8年时间内，包括《中国之声》、《人民网》、《中国经营报》、新华社在内，有多家媒体对该项目违规违建予以曝光，然而，问题却一直无法得到解决，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2011年6月22日，人民网以《郑州封山育林区被曝违规建别墅 跑马场等一应俱全》为题，用图片新闻曝光了五云山的“别墅区”与“跑马场”。

2011年6月24日，中国之声《新闻纵横》栏目，以《郑州封山育林区违建别墅群 镇长成公司法人代表》为题再次对其进行曝光。

2011年7月，《半月谈》以《地产上山：警惕违规圈地新变种》为题，报道称，“表面上是一起政府主导的扶贫搬迁惠民工程，私底下却在违规圈地进行商业地产开发。”

2018年7月，《中国经营报》以《7年前曾被国土部督办整改 五云山奥伦达部落别墅仍在售》为题，再次曝光五云山开发项目违规。

……

而据《人民日报》2019年7月15日报道，在经过媒体多次监督报道后，五云山项目非但没有偃旗息鼓，反而是愈演愈烈、老而弥坚。

官员背书？

自2004年起，国家发改委等部门，联合开展多轮高尔夫球场清理整治行动，五云山高尔夫练习场也被要求限期整改。

2006年，国土资源部曾发布通知：中国一律停止别墅类房地产项目供地和办理相关用地手续，并对别墅进行全面清理。同时明确，联排、双拼以及Town House等低密度住宅不属于别墅范围，而被划入高档住宅范围。

2012年，国土资源部下发《关于做好2012年房地产用地管理与调控重点工作的通知》，要求各地确保保障性安居工程住房用地，严格控制高档住宅用地，不得以任何形式安排别墅类用地，不允许向别墅供地。

从第一次被发现，到现在时隔八年，五云山景区项目缘何得不到彻底整治？从《人民日报》报道中，不难看出，有当地官员身影闪现。

据《人民日报》报道，2011年，被国土资源厅勒令整改的山顶跑马场并未“复垦”，而是进行了地面硬化，成为“通用航空临时起降点”。五云山山腰处，又冒出一个足球场大小的“莱蒙多马场”。

同时，不仅卢卡小镇仍有成片高密度别墅，不少都是独门独院、四面采光、地上两至三层、带庭院；而且“奥伦达部落”项目中的“小镇”也从1个增加为5个，规划房屋超过1300套（栋）。5个小镇、千套别墅形成合围之势，将一万多亩的五云山腹地围成盆景。

然而，正是这样的违规建筑，郑州市上街区房管中心却已为其核发96批次、344套房屋的预售许可证。

针对被《人民日报》点名的“卢卡小镇”项目，郑州市上街区自然资源和规划局规划科工作人员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现在对别墅缺乏明确定义。

上街区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局长杨文斌则解释称，山上建筑不是别墅，是养老项目。虽然有的是一栋独立房子，但里面办理了两三张房产证，不能算是独栋别墅。这一说法，后又被上街区房管中心副主任马建玲否认。

官员说法，自相矛盾，到底该信谁？

2018年11月3日，北京市海淀外国语实验学校（以下简称“海淀外国语”）与郑州奥伦达部落·上街五云山小镇（以下简称“五云山小镇”）举行签约仪式，地点正是在五云山。郑州市上街区委书记宋洁，区长耿勇军等领导均现身签约现场。

是否是别墅，需要专业知识区分，但跑马场、高尔夫球练习场、飞机起降点等项目，是否同样需要专业知识才能认出？没有看见，还是视而不见？上街区暂未给出解释。

扶贫之惑

据《人民日报》报道，2016年，郑州市上街区农业综合开发（扶贫开发）领导小组办公室、郑州通航建设发展有限公司公开采购五云山文化生态旅游度假区中线道路建设工程项目（二次）。招标公告显示，本项目预算价1215万元，资金来源是财政资金（资金已落实）。中标公告显示，中标金额是849万元。

而2006、2007年，五云山上原有的5个村落启动整体搬迁，2012年完成搬迁，此后山上再无村民居住。同期，开发商进驻开发“奥伦达部落”项目。

村民搬下山，扶贫路却修上山，这是属于什么扶贫？

无独有偶，据封面新闻记者查阅发现，2011年6月23日，《人民网》曾报道称，“上街区国土资源局对南部山区储备土地进行了土地招拍挂。在园林区老宅基地上开发建设了低密度住宅，以弥补农民安置资金不足。”

安置资金不足，为何却有专项资金修路？而开发建设低密度住宅，真的有助弥补安置资金不足？

7月17日，封面新闻（thecover.cn）记者走访了山上居民的安置小区。

多名村民表示，2007年8月，上街区扶贫办工作人员上山动员搬迁。“西林子村最先搬的，剩下4个村陆续开始搬，和我们说的是扶贫搬迁。”

村民称，现居住安置房是置换来的。置换标准是符合条件人口，每人30平米安置房，而老房子每平米作价30元至400元不等，安置房每平米要700元至800元。将两边房屋折算实际金额后，村民需“补差价”。

“我山上房子算下来大概是4万多，现在房子要8万左右，这四万多元差价，需要自己出。”一名村民表示，按照标准每人只有30平米，他家4口人，但只有两口人符合搬迁标准，也就是只有60平米安置房，但他们目前住的是120平米的房子，“另外60平米，我是用每平米1500元买的，不过也不是自己出钱，而是用当初种的一些树进行折算。”而当村民如果没钱，又没有物品可以折算，那就需要从“补助”中进行扣除。

所谓“补助”，即是土地流转金。据多名村民介绍，现如今，流转金标准为每人每月242元。

“不管你有多少亩地，就算你有100亩地，你家两口人，也是每人242元。”受访村民介绍，搬迁之后，居住环境变好了，出行也方便了，但是性价比不太高。“每年下来，种地挣不了多少钱，可是粮食不用买。”

受访村民中，有些村民很眷恋之前生活，可是白云山他们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