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焕荣
我有各种剪报刊的小册子,已积了厚厚的一摞。透过这一本本小册子能看到母亲夹线、夹布条儿、夹剪纸花样的种种夹册。我常忆念起那些无言的沉甸甸的夹册,是它引导我照样儿积累了不少知识,走上文学艺术之路,写作出版了《黄土魂》、《黄土情》等百万字的诗文集。这些夹册是历史的影子、岁月的脚步,像坚硬结实的块块基砖,铺筑了我人生起飞之路,支撑了我追求生命终极意义的顽强精神。
其实我的这点文化,哪敢与母亲夹册的文化相比,它内蕴深厚,博大精深。我从嗷嗷待哺一直读到长大成人,是营养丰富的奶汁,是支持精神脊骨的盐铁钙!像一口清亮亮旺盛的深井,汲取不尽;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我浅薄地只是漾动在花心叶片上一晒就干的露珠。——虽然母亲不识字,但她用爱、用生命写就的这无字的大书,够我甚至子孙后代受用啊!
一
母亲于1916年10月10日出生在甘肃省正宁县硷底村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贫穷得连名字也没有,1954年第一次选民登记时才首次在选民证上填写了“魏秋子”。也许是缺吃少穿的艰难磨砺了她坚强的意志,虽没条件上学,却凭着聪慧和辛勤学得了左邻右舍、前庄后村的粗粮精做、花样翻新的膳食技术,和巧剪花样、娴熟针黹的好手艺。嫁到艰苦偏远的正宁县曹家山,注定了她一生的坎坷悲苦。年龄尚小就挑起了生活重担,这担子一头是时代变幻的风云,一头是家境颠簸的风雨。按说我家的基础比舅家要好一些,因为山大沟深,地广人稀,只要使出牛的劲就能多开一些薄田,多打一些粮食。可是一次次恶狼般扑来的横祸,又把母亲推到艰辛无依的边沿。
我爷爷兄弟两个都争强好胜。我大爷养了六位叔父,繁衍了一百多口人;而我爷爷(文成)只有父亲(庆云)一个儿子,一直单传到我,至今才九口人。爷爷为了过上和大爷一样的日子,就抱养一个儿子,娶妻生子。当时按人平均自然是我家地多无疑了。谁知因“福”得祸,“文化大革命”中倒成了我家“剥削”“漏划富农成份”的铁证,直到1979年才甄别平反。累死累活没过上富日子,竟又被戴了一顶堂皇的“富农”帽子而被“专政”!本来因父亲先为货郎,走乡串村赶集,没迟没早地奔波,后又到公私合营商店工作,一直管不上家,过日子的重担已够母亲挑了。“漏划”后父亲被解雇回家,开始了哪儿农活重就派往哪儿“改造”,母亲越发困苦不堪。在造反派批斗的唾沫星里,白天一身风一身雨地劳作在田间,夜里在昏暗的清油灯下一遍一遍翻弄她的夹册,比着,挑着,搭配着五彩线为我们姐弟做“五毒”肚兜、“兜花”马夹、“鱼钻莲”绣花鞋……只有这时,她心中才涨满亮丽多彩的希望!每每看着她瘦削的身影,深陷的眼窝,懂事不多的我禁不住鼻子一酸,憋不住想哭。父亲被派到几百里外的巴家咀水库做工去了,音讯全无,我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占卜术”,悄悄地滚动着黑白豆粒,预测着凶吉。母亲却像一点负担也没有,给我讲她心中的前朝后代,讲二十四孝中的“王祥卧冰”、“郭巨埋儿”,讲“门拴”、“铡串”、“顶针”开门的故事,唱起“麻野雀,尾巴长,娶下媳妇忘了娘……”、“五月里来五端阳,雄黄美酒荷包香……”的民歌。我不知道母亲缘何这么爱生活,这么刚强?有时我听着听着便无忧无虑地进入梦乡,有时听着想着收不住的泪滴湿老虎枕头。母亲想让我相信“男子汉从来不哭”、“每个人肩头都有两盏闪光的照路灯,不管遇到多大困难,都要永远向前走,不能向后退,那灯就不会灭,会照出明亮的希望……”为了使我长大有出息,不要再像她样“睁眼瞎”、“净受苦”,她是以怎样的超常毅力,咬着牙挺进的啊!
沉重的岁月,是太多太多的苦难堆积而成,母亲是怎样熬过的?这里只能略记一二。
其一,母亲生育了八个子女,尽管被迫摸索出了颇见成效的割、灸、瓯、刮、扎、敷、烧、燎和接生等一套单方和验方,但由于缺医少药,治不了劣性的地方病,就有六位早夭!只长成了我和姐姐,加之她亲手埋葬了爷爷、前后两位奶奶、养子、二叔父母及子、女……是怎样的受怕,劳心受累啊!1958年春,十四岁的我蹦蹦跳跳唱着刚从学校学会的《三面红旗迎风飘》,翻沟爬山,一头热汗地从政平小学放学回家,“妈——妈——”地大叫着,准备诉说我戴上红领巾的喜悦。叫了半晌,没有回声。我一惊,母亲正紧紧地把我的妹妹抱在怀中,“娃啊,快去政平叫医生……”此时父亲远在宫河商店工作,只有母亲和我。懂事的我压回了欲说的喜悦,忘记了劳顿饥饿,二话没说,放下书包一蹦又下山,过河,爬坡……跑了五六里路,找了几家药房,一个医生也没有请来,只买回不知名的几味草药。待我赶回家时天已早黑,妈说:“娃啊,快去叫你二大(二堂叔)……”我和二叔父赶进门,妹妹不知什么时候就没气了,硬梆梆地横躺在母亲怀里。母亲还死不肯放,二叔父只好夺了去。漆黑漆黑的夜,一点光明也没有,我们母子俩抱头痛哭着……我哭困了,睡着了,母亲还像哭红眼睛的清油灯扑闪扑闪不住地唏嘘着,哽咽着。后来听母亲说,二叔父嫌夜深并未抱走妹妹的尸首,母亲从放在大门道的草笼中找到又抱起大放悲声,直到天麻麻亮二叔父才拎走掩埋。活生生的六个子女啊,这样先后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多么艰难,多么悲苦,一位十月怀胎,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又一捧奶、一把屎一把屎地抓养着的母亲,能不碎心裂肝,能不悲痛欲绝!何况,我的一个大哥都十八岁了,忽饮疾身亡,这个妹妹啊,夭折时也已经五岁了!
其二,乡村五月“抢黄天”。1968年我家被“漏划”。我小脚的母亲是每天只能挣“五分工”的“半劳”,却百倍地辛苦于人,在膝盖头上裹一层层烂毡片跪下爬着割麦,造反派的队长还骂着:“剥削阶级家庭太太不好好劳动,等谁养活你们!”于是我一放学(我这时已当了教师)就急忙搭帮手。有一次我割破手指,母亲吮吸完脏物、捏出刺芥水止血。为争气,我担的过多,一个跟斗把麦捆滚下山沟,队长大骂:“富农儿子破坏夏收!”还罚了母亲两天的工分。这一年,我家流血冒汗才分到48斤小麦。因为“漏划”封了我家门,全家勒着肚皮留下这48斤小麦准备给妻子坐月子时吃,但等到门启封时,麦子却被老鼠吃了个颗粒无剩!造反派为了证实我家有底财,便把母亲住的窑里挖地三尺,结果什么也未得到,便抓走了父亲,拷问母亲,母亲无奈,只好含泪动员坐月子的妻子卸下我结婚时陪给妻子的银手镯。由于惊吓受气,血虚的妻子昏厥过去。为救妻子,顾不得孩子,接着我的婴儿也被“运动”去了她尚不省世事的稚嫩生命,又是一条人命哪!走投无路的母亲,只能捶胸仰天长啸……
其三,母亲勤奋劬劳又多才多艺,纺织耕作样样精通。雨季天,深夜里就是她抢抓时间纺线织布的好时光。山村的夜死一般寂静,连狗也懒得吠几声。只有母亲“嘤---嘤---”的纺线声纺亮了星星月亮,也像纺出银纱一般笼罩着衣单被薄的日子。母亲一天能纺一斤半线,织一丈五至六尺布,平展光滑,还有一道道蓝花格子呢,母亲有时说这叫回纹,有时说是蛇抱九颗蛋……美丽极了。就是这样没日没夜地拼,才弥补了那年月一天四两粮、一年只发一尺八寸布票的大亏空,使饥寒的时日有了温暖和希望。难怪我后来嫌没地方放,卸拆纺车时母亲虽并未反对却暗自掉着泪。是呀,它曾是一家人的命根子!
其四,我1963年考上庆阳师范学校时,按说对我这样的家庭是久旱逢甘霖。我走时,母亲烙馍、煮鸡蛋、做好吃的,整整折腾了半夜;还不放心,送了我很远很远,怎么劝阻她都不回去。那天大雾弥漫,我隐隐绰绰看出母亲看着我远去的背影抽泣。我走很远了,她还站在那里,直到大雾隐去了一切,笼罩了她单簿的身影。这身影,终生都站在我的心头,谁也别想抹去!在那个凄风苦雨的年月里,无论别人怎么苛刻,她总是慈眉善言,以德报怨,曾一个乳头喂养着我,一个乳头又喂养大别人的孩子;只要有一个馍,她总是笑吟吟地给要饭的掰半个;我和邻里的娃娃吵架时,她老摸挲着人家的娃头,拉着我要赔礼道歉……她睡梦里都念叨着我这个独苗儿,而我这个常年奔波在外的游子,有一年除夕夜还在西去的列车上,未能和她欢快地团聚。她在1981年正月二十二下世时,我因为工作忙也没有侍候在病榻边。我连夜赶回时,母亲已停尸在床!母亲去了,留给我很多很多未说出的话,就像她灯下扯不断的长线。她没有留下丁点金银财物,只留给我一叠废旧书籍夹着的剪纸、花样的底册,厚敦敦,沉甸甸,情深深,意长长。这是一位不识字的农民母亲承传的金贵文字符号,是用她生命写就的精美的大书,岂是几句“慈母手中线”之类的诗文能蕴含得了的!我只有在长知识长阅历的人生旅程中,用热血和满腔的爱才能慢慢破译,读懂意蕴,深刻认识一个普通母亲穷其终生创造的不凡业绩和价值。
二
“深挖”母亲留下的夹册,真令我喜出望外,这是“活文物”、“活化石”,以这些剪纸花样绣成的香包,其久远的历史可和出土文物相佐证,相得益彰,根子一直深扎在北豳、周祖文化之中,甚至更远。像埋在地下的文物一样,未受到污染、侵蚀、改变和破坏,顽固地被不识字或识字不多的母亲们一代代作为精神寄托的符号,通过刀剪、针线口上承或手传,生动地透露出远古文明的信息和深刻的文化内涵,保留着古老的风俗习惯和民间艺术的心灵轨迹,是活在人民心中的图腾,活在手上的生命意识和风俗中的文化经典。品种繁多,内容丰富,构图别致,手法独特,既有观赏研究价值,又有文化旅游和生活实用价值。艺术风格、流派和产生的方法从历史、艺术、人文科学等诸多角度来看,均具有特殊价值的民间和传统文化的表现形式。如《娃娃戏葫芦》表现的是瓜类多子,象征子孙繁衍,同《诗经》中“民之初生”、“绵绵瓜瓞”一脉相承。阴阳合体的双鱼枕象征母体,中央菱形洞代表母体子宫,“贵子”枕在中央的“洞”上,“贵子”由阴阳鱼相合的母体而生,死后又回到母体中去,是典型的图腾意识。针葫芦多为阴阳结合的连体鱼、连体鸟、连体虎、人头鱼、虎头鱼以及图腾神祗猪头、虎头和象征子孙繁衍的蝉、金瓜等。针扎上再套以通天观念的针扎套,与双鱼、双鸟、双虎相交的针扎组成一个阴阳合作通天的母体,用于婚俗合卺。“三角”、“八角”的粽子剪纸、香包则是太阳神的象征,有极其丰富的植物崇拜与太阳崇拜合一的文化遗存。把五六千年左右的古埃及、巴比伦的保护神螃蟹下缀以小保护神十二生肖,显示了中兴时代外来文化的传入与融合。马夹用小布条、布方、布三角等缝合而成,俗称“百家衣”,象征山水田园风光,中心绣螃蟹、青蛙以镇五毒,把螃蟹置于图腾保护神的显赫地位。有时马夹中心绣民间的月亮神青蛙,更有日月山川星光之意义。《刘海戏金蟾》、《蝴蝶闹金瓜》、《鹿衔草》、《鹰踏兔》、《老鼠啃葡萄》、《蛇盘兔》、《孔雀戏牡丹》、《喜鹊探梅》和《连生贵子》、《麒麟送子》等的民俗原型都反映了古代生殖崇拜文化和子孙生生不息的意蕴……
每年春节前,母亲都要剪一些“八鱼钻莲”团花和云子、如意头等窗花装饰她心中一方圣洁的天地;五月端午节前夜总睡得很晚,在暗淡的灯光下要给我合好五色“花花绳”戴上手、脚腕,绣露子豆角、火红辣椒、麦娃娃戴上发梢、衣襟,脊背挂上青蛙或螃蟹吊十二生肖的香包,肩上卧艾虎,穿虎头鞋……这天,母亲和我都激动得睡不着起个大早,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穿戴一新,欢笑着,吆喝着,和娃娃们一群群跑到无边无际的山野,打露水,亮丰采,显示人类的春色。我印象里,母亲从没有笑得这么甜,这么美。那兴奋,那开心,简直是一种难以言状的出自内心的深层次的根的炫耀,是心灵世界的大展示。正月十五元宵节做成像牛又似虎的“面花馍”用萝卜削成的十二生肖清油灯以供观赏,那热闹劲早把平日压抑的悲凄、艰辛排除得一干二净,显示了庄户人家生活少有的红火!
母亲袒露广博胸怀展示这空前绝后的文化,简直经得住在西北文化乃至人类文化的大背景下考察研究,这是一笔千金难买、千里难求的宝贵财富。她一生之所以再大的磨难都能挺过,再大的牺牲都压不垮,就因为有这伟大的精神力量的支撑,是它,给了她喷发不息的巨大动力,使她坚信心中的图腾会像每天的太阳一样升起……研读着它,我写作出版了《香包情结》、《正宁香包论》等专著。这就是一位不识字的母亲给予我们的“文化”,这就是一位“无文化”的母亲的大文化,是良知的天书,是无字的纪念碑!
我久久地站在这无字碑前,研读着,实践着,大写着我的母亲未竟的事业,也大写着我无愧的人生与灿烂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