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龙凤
村子是明朝洪武年间筑的高墙,绕村建起一座高大的土城墙,据说是走马城,五十年前还有一米宽,现在就是我家保护着不到百十米的老城墙,也有部分残缺不全了。
老城墙根长出来了一株山杏树苗,外爷就在城墙上用手里的老镢头挖了三颗酸枣刺,罩在杏树苗头顶,就怕谁家孩子拔掉了,或者是被羊啃掉了,也好让杏树苗长成杏树。
这是哪一年的事?
我知道这是民国十八年以前的事儿,因为那时候我的两个舅舅还在,就是这一年,流行瘟疫“狐狸拉”,也就是传染病霍乱。大舅和二舅经常给杏树苗浇水施肥,杏树苗长的很好、旺势。也就是这一年,两个舅舅因流行病,没有逃过这一劫。第二年,外婆伤心过度,因病成疾,也去世了。母亲那时候才虚八岁,和外爷相依为命,这颗杏树就陪着我的妈妈一起长大。
我知道外爷和毛主席同岁,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一个勤劳的农民。
这颗杏树是苦杏树,结的山杏青涩又酸,但结果挺多,没有大小年,只要没有经受霜冻,就会丰收。一旦成熟了,满枝头红艳艳、黄澄澄的杏儿,就露出了叶子,招来一群群鸟儿,也招来一群群孩子。熟透的杏儿很甜很甜,离核了,也就显得杏儿能大一些。但毕竟是野山杏,也就是成人大拇指头稍大一点。
外爷每年都会摘下杏儿送给乡邻一起品尝。大一点的孩子们偷空瞅准了撇上一砖头,打在树枝上,会落下来不少杏儿,吃个够。小一点的孩子只有坐在树下等熟透的杏儿落下来,或者是一阵风吹来,落下不少杏儿,捡起来吃。外爷看到了,就会用一种称作挠钩的工具,搭在树枝上,轻轻摇动一下,让孩子们捡拾杏儿。看到孩子们开心快乐的模样,听到他们的笑声,外爷就开心极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外爷因上树采摘杏儿,不慎摔下来了,腰椎骨折,也没去大医院看,就瘫痪了,卧炕休息。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去舅家专门伺候外爷。
外爷住的是地坑窑,就是在平地上挖个四方形的深坑,大约两丈多深时,在三面挖窑洞,正南通过窑洞向上开三十度斜坡走出地坑窑,才能到街上,这是祖上的石磨坊窑洞,磨面用的地方。两个舅舅去世后,外爷心寒了,失去生活希望,就带着幼小的女儿住在地坑窑里去了。
到了我的父母手里,也是因为我的父亲在外工作,多子女,也没有能力建房子,东拼西凑的挖了自家的杂木树,在城墙根杏树旁建了三间厢房,也就是三十平米的样子,隔了两间房,外爷很不愿意离开黑咕隆咚的地窑,我父母动员亲人硬是把外爷抬进新居,爷爷住在新房里以后,只说了一句:“月亮真亮!”再也不提回地坑窑的事儿了。
外爷瘫痪三年,我又有了三弟,三弟一岁时候就很费事、淘气,经常会趴在外爷身上当马骑,很淘气,外爷却是喜欢,很开心。三弟有时候捡个笤帚,胡乱敲打外爷,手重了,外爷就会拍打他一下。每当杏儿熟了,我总会守在树下,捡拾杏儿,给外爷送到炕头,外爷吃着甜甜的杏儿,很是开心。
外爷还是走了。
那年我虚八岁,一天下午,妈妈惊慌地让我在院子抱着三弟,要我看好了他。她急忙叫来了我的堂舅舅好一些邻居。外爷想睡着了一样静悄悄的,就这样在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中走了,枕边还有几粒杏核。
杏树很粗壮,正是结果旺盛期,夏忙时候,生产队碾场大麦子,就在城墙外的场院里,距离我家杏树也就百十米远,在场院里干活的社员,看见红杏儿出了叶子,闻到了杏儿的香味。都鼓动队长用麦子换一些杏儿犒劳犒劳社员。
晌午饭时候,农村是两顿饭,也就是中午两点钟左右,我听见有人打杏儿,赶紧跑了出去看是谁偷杏吃,一看是队长,也就傻眼了。队长一边笑一边吃,也顾不上说话,摘下头上的草帽,拾满杏儿,走向场院,让大家分享去了。
我告诉做饭的妈妈,妈妈笑了,对我说,吃杏儿这是常事。
我们吃饭时,妈妈用挠钩摇了不少杏儿,给我家留了半笼,把快满的一笼让我和弟弟抬了送去场院里,给社员吃,干活的社员,扔下手里的农具,一哄而上,瞬间抢了一个精光,没有来抢的,也有人给他们分一些,所有人都吃到了。妈妈交代我,白送的,什么都不要。队长发话了,吃了把杏核都放到笼里去,不要混到麦子里,还要再检出来。
父亲在公社做领导工作,他在林场搞了些新品种杏树接穗,让人高接换头,硕大的杏树冠,被锯了个精光,换了金灿灿的大若鸡蛋的甜杏,还有唐代传统御杏-梅杏,还有一种被鸡蛋还大的新品种的杏,一颗杏树,三个品种,特别是我不知名的这个新品种杏,倒是很大,酸的真是可以,被老陈醋还酸,粘核。
一次性把树头伐了,换头后,长地也不旺盛了,结果也不行,没产量。
父亲就打算把这颗杏树挖了,给我兄弟几个打成案板,杏木案板是上等好木料,不掉渣,没刀印。
也许是这颗杏树是野生的,当年没有断根,树根扎地深,挖了好深的坑,也不见主根,只是断了三个辅根,加之母亲也不赞同,也就只好作罢了。
父亲努力了一辈子,因为多子女,再也没有能力建房子。改革开放了,包产到户分了土地、苹果园,父亲就率先在村里又种了苹果树,村里有人就嘲笑说:“人家是干部,不吃粮食吃苹果。”后来,这些“摇钱树”真是让人致富了,村邻都把可耕地栽植了果园,家家盖起了大瓦房,我家也盖起了六间大瓦房。父亲很欣慰,这也是父母毕生最大功劳之一了。
现在都转换成果农了,每年夏天,没有了生产队热闹的生产场面,村邻各自都在忙着疏果,谁也顾不上吃杏来了,再说,都成了果农,家家都不缺杏李桃子这些时令水果,也就没了那时候的热闹气氛了。
我们也很少回去摘杏儿,村里的孩子们早早就吃青杏,自生自灭,等不到熟了。
只有妈妈还是每年都会回去,看看有没有杏儿留下来。
只是一种寄托和怀念吧。
有一年,发现这颗粗壮的杏树树身上长出一个小枝芽,没几年功夫,小枝芽又结果了,是当年的苦杏儿,这不是返祖现象,而是没有嫁接的树身上,重新长出了一个枝桠。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已经是耄耋之年的老妈妈,回家了,总会望一望这颗老杏树,它终于恢复了从前旺盛的模样。
外爷不在了,父亲十几年前也走了。而母亲也住进了县城很少回家了。我们的下一代,有的住到了市里、省城。
老杏树依然长势喜人,硕果累累。杏树也是有灵魂的,它传承着外爷、父亲的希望和精神。我带着孩子们回去摘杏儿,孩子也会带着孙女们去吃杏儿。
老杏树,默默地奉献着甜蜜,更重要的是见证了我家五代人百十年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见证了走向小康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