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俊彪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第二年夏天,宋平担任甘肃省委第一书记。过了不久,杨植霖调任省委书记,主管文教工作。我很快结识了杨植霖。
杨植霖是革命战争年代历练出来的知识分子领导,也是著名作家。他是大青山革命根据地的创建者之一。建国后担任西北局书记处书记,青海省委第一书记。文化大革命后重新工作。来甘肃时,他身体遭受摧残,尚未康复,显得十分清瘦虚弱。他在战争年代,曾和王若飞一起从事革命斗争。建国后写出了著名传记文学作品《王若飞在狱中》,建党百年百部优秀传记文学作品榜列前十名。那时候的中学语文课本,选了《王若飞在狱中》的几个小故事。凡是文化大革命前上过学的人,无人不知王若飞,也就无人不晓杨植霖。
有一天,我在省委三楼送文件,经过杨植霖的办公室,见他的门虚掩着,便壮着胆子,敲门获准进去了。当时的领导人,含宋平,都是每人一间办公室,没有套间。秘书隔走廊在对面的办公室。我怀着虔敬的心情,站在办公室的地当中。杨植霖当时犯了胃病,躺在办公桌侧旁的长沙发上,双手按压前腹部,脸上蒙了一份打开的中央文件。我提议请省委的医生来。他坚持不让找医生,说是战争年代落下的老毛病,文化大革命期间又严重了,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他用手拍了拍头顶的单人沙发,示意让我坐下说话。
他是一个很亲和的人,很真诚的人,很友善的人。在我接触过的老一辈革命家中,大多数的领导人都具有这样的气质和品格,特别在那个岁月里。我自报姓名。他声音低沉但平和地说:“我听说了。你很勤奋,写过不少东西,工作也很努力,听到对你的反映都挺好。过几天,我身体好一些了,你把写的东西拿两篇来,我看一看。"
他很忙。我没敢拿作品去打扰他。到了冬天,听说他因胃病住院了。我心里特别敬重他,晚上就去医院看望他。说了一阵话,临走时,他又说:“听说你在写刘志丹的书,这可是个大题材,特别陕北的问题很复杂。你选几章写得好的,拿来我帮你看一下。在医院里,我还可以看,出院后,太忙,想看也顾不上了。”
隔天晚饭后,我将《刘志丹的故事》整部稿子送给他。谦恭地说:“我也说不上哪一章好。我把稿子都送来,您随便抽一章看。很想听到您的指导,也想得到您的帮助。”
第二天,他的秘书将我告到宣传部主要领导那里,说我无组织无纪律,随便跑去找杨书记,打扰他的治疗,还拿了稿子去,硬让杨书记带病看,害得杨书记晚上不休息,熬夜带病在看稿子。吴坚部长也是一个老革命,他把我叫去问了一下情况,然后说:“没事了,你回去吧。”我走到他的门口,帮他反手拉门时。听到他自言自语说:“瞎告状!看他那个气焰,也就是个小人!"
又过了几天,杨植霖的夫人刘秀梅给我办公室打电话,说杨书记让我抽空去一趟,他这两天准备要出院。我当即去见杨植霖。他坐在病床上,背后靠着一床被子,腹部垫了两个枕头,面前放着一个被子,将我的稿子放在被子上,边翻边看边谈修改意见。他谈的很细,大约谈了半个多小时,有几回咳嗽,有几次用手帕擦耳际和额头的微汗,令我内心不忍,五内难安。
第二年的春天,黄河有了裂冰的声响。沿河岸的迎春花,一丛一丛的,黄如堆金,在早春的阳光下灿烂耀眼。杨植霖听说我的稿子改完了。他让司机杨师傅来送话,要我把改过的稿子送他看。这一回,我去青年农场他的家里,双手将《刘志丹的故事》送给他。说了一会儿话,他也问了我的读书情况,然后说:“不要急着只顾拼命写,还要多读书,尽量读名著,古今中外的都要读。你虽然从农村出来,也参过军,在基层有过生活历练,但生活是无穷无尽的,尤其对于一个青年作家来说,读书与生活永远都没有止境。” 夜深了。他送我到家门口,又说:“稿子先放下,我抽空看。如果可以出版了,我看能不能给你写个序。”
夜晚,黄河岸边的滨河大道上,沿河的大风裹挟着沙尘,又冷又硬。我骑着自行车,一身的暖流,忍不住想吼两嗓子秦腔,或者唱几句家乡的陇东道情,甚至想去黄河水边,听一阵凛冽的风声和轰鸣的涛声……
春意料峭。我心很暖。
又过了一个月。春天回暖了。杨植霖还是派杨师傅来省委东楼单身宿舍找我带话,说明天星期日,让我去他家。
春暖花开,阳光明媚。天蓝云白,黄河无声。北岸的白塔山,南岸的五泉山,巍峨迤逦,像两匹迎着太阳东去的奔马,头顶有朵朵白云,足下有片片白烟。黄河,早已没有冰雪的影迹了,在春日里静静地流……
杨植霖在会客室里接见我。一排敞亮的大窗,外面是一片花地。花正艳,光正丽,鸟在唱,蝶在舞,世间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和美温馨,静谧怡人。
茶几上摆放着《刘志丹的故事》手稿。杨植霖从书桌上将他写的序言拿过来,交给我,让我坐下慢慢看,有没有要改的,这样写行不行?……我未及看,早已是心跳血热了。
杨植霖坐下来,平静地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水必湍之。但是,锥子在麻袋里,总有一天是要露出锋芒来的。一个青年人,成长起来很不容易。就像种子,要发芽,既有气温、水土等因素,还有霜冻、冰雹、虫害……最后要成树成材,谈何容易!”
他停了一阵,又说:“我给你看稿子,写序,有人听说了,就跑来说你的坏话,让我不要给你写序,阻止我帮助你……我知道,这些人对你并不了解。他们这样做,有的出于嫉妒,有的出于私心,有的可能还是被人利用、受人指使……我总想,我们这个社会,怎么才能创造出一种有利于人才脱颖而出的环境呢?……”
1983年《刘志丹的故事》由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杨植霖作序
我的内心,只有感激,只有钦敬,只有仰望。别的一无所有,甚至半天连一句话都没有。不知道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个字。无言,无声,也无法表达心境。
我抱着手稿和序言要走了。他的夫人刘秀梅从厨房跑过来,卷着袖子,手里抓着洗了一半的青菜,要留我吃午饭。我的确无心吃饭。我心里满满的,胀胀的,一腔热血在奔流,汹涌翻卷……
在他家门口的花墙小径上,他停下脚步,又对我说:“我前几天,见到《甘肃日报》和《陇苗》几家报刊的负责人,向他们推荐你这部作品,让他们联系你。你先发表一部分出来,产生社会影响,再出书,出版社就好办了。我的疑虑是,陕北的历史问题,尚未作出结论,出书可能困难比较大,没人敢担这个风险。”
过后的日子里,《刘志丹的故事》在《甘肃日报》《甘肃文艺》《陇苗》《甘肃青年》《阳关》等报刊分别刊发或连载,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两年后,甘肃人民出版社结集出书。兰州大学教授林家英女士在病床上阅读,并写出长篇评论文章,《甘肃日报》大半个版面刊发。当年,《刘志丹的故事》获甘肃省优秀文学奖。往后的一年里,陕北的历史问题,有了明确的结论,一大批冤假错案,也得到了平反昭雪。
《刘志丹的故事》出版后,杨植霖写了信,附上书,向中国作家协会推荐,并作我的入会介绍人。他将我一路引上了文坛,又一手送进了中国作协的大门。说一声感恩,实在是太轻,太轻……
1992年春,我奉调南下深圳,担任文联党组书记兼主席时,杨植霖担任甘肃省政协主席、全国政协常委、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等职。这一年的深秋,杨植霖在兰州黄河之滨的铁桥南岸,参加首届丝绸之路艺术节开幕式时,驾鹤西去,云游广宇……
1992年9月3日杨植霖去世前夕仍写信给作者鼓励他继续创作
杨植霖,共和国的一位革命家,一个领导人一位优秀的作家,一个人民的忠贞的儿子。
【张俊彪简介】
张俊彪,1952年生于甘肃省正宁县,祖籍陕西省旬邑县,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创会理事,中华全国青联委员,深圳大学特聘教授,一级作家,享受政府特殊津贴。历任甘肃省委宣传部、组织部、办公厅专职秘书、副处长、代处长、处长,甘肃省及兰州市青联常委、副秘书长、副主席,甘肃省青年文协常务副主席,甘肃省文联专职副主席,1992年初调任深圳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广东省文联副主席,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创会主席,深圳市委宣传部巡视员,深圳市政协常委、文教卫体委员会主任、科教卫体委员会主任、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等职。主要文学作品有长篇《幻化》三部曲(《尘世间》《日环食》《生与死》)《曼陀罗》《省委第一书记》《鏖兵西北》《血与火》《最后一枪》《山鬼》《没有陨落的太阳》等29部,主编《大中华二十世纪文学史》(五卷)和《大中华二十世纪文学简史》(上、下卷)等大型史典10多卷,共约1000多万字,中华书局出版20卷《张俊彪文集》,作品先后获国家和省级文学奖21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