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文苑

老 师

发布时间:2022-11-21 来源:凤凰传媒网 点击数:658575


 

/张俊彪

 

  人生有许多老师,不一定都是在学校里给你讲过课。

  认识苏星是1975年初夏的事情。那一年我二十多岁,刚从部队转业,从庆阳地委调到甘肃省委三个多月。苏星是《红旗》杂志副总编辑,他和编辑郑宗汉来兰州,约甘肃省委写一篇农业学大寨的理论文章。这任务归省委写作组。写作组共五个人,宣传部副部长吴天任兼组长,夏伟生和谢昌余副组长,颜廷亮和李文衡是文化大革命前的大学生,我是文化大革命没上几堂课,却拿到高中毕业证的小青年。全程接送陪同苏星和郑宗汉,是我。

  从兰州中川机场接苏星一行两人,入住宁卧庄省委招待所。招待所都是别墅式的小楼,是五十年代张仲良当甘肃省委第一书记时,专为毛主席建的。但毛主席从来没来过甘肃。后来,省委领导在这里办公。留了几栋别墅,接待重要领导人。文化大革命过后,宋平担任第一书记,带头从这里搬到省委大楼办公。招待所改成了宁卧庄宾馆,其实还是接待重要领导的地方。


  苏星不到五十岁,已是副省部级领导,更是经济学家,影响很大的人物。五十年代初,毛泽东主席说过,新中国只有两个半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家,孙冶方、许涤新、苏星,苏星只能算半个。可是那一年,苏星还不到三十岁,连毛主席都看过他的书,称它是半个经济学家。

  写作组五个人,吴天任带着,在苏星住的别墅贵宾室里,开了短会。苏星方脸阔额,五官分明,明眸高鼻,戴一副深色边框眼镜,体态、气质很气派。他简要讲了文章的立意和写作要求,很谦和地请郑宗汉补充。郑宗汉是文章的责编,却没有讲什么意见。接下来两三天,他们看了黄河、刘家峡水电站和敦煌莫高窟。

  二十多天后,文章经省委讨论修改定稿。夏伟生带李文衡和我,送稿晋京,住在沙滩红楼红旗杂志社办公大楼背后的招待所,直到文章审改确定发表后,才回兰州。我是第一次到北京。夏伟生和李文衡给我讲“五四”运动中的北京红楼,就是我们住的这个大院了。我的心里,荡起一种那年月所特有的崇高与神圣感。

  晚上,苏星和郑宗汉来招待所,谈文章的审稿意见。第二天,我们改稿子。第三天,再送审。这次很顺利,郑宗汉来告知,文章下期发表。我们可以回兰州了。


  秋天。写作组又写了一篇文章,派我先送郑宗汉呈报苏星审阅,待有了意见,大家随后来北京听意见,改文章。这时候,我和苏星熟悉了,有了两次书信来往。我在信里称他为老师,虚心求教,恳请他能帮助我学习经济学。我没上过大学,没读过几年书。没有哲学和经济学的基础知识,是无法胜任工作的。自己日夜苦读哲学教程之类的书,也读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著作,还有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头疼脑胀,很难读懂,内心里希望有老师指导。

  那时候,人们相互送点礼品,都是表达心意,不在贵贱轻重,极具象征性。我的故乡自产黄花菜,就用旧报纸随便包了两包,带给了苏星和郑宗汉。星期五晚上六点多,我正准备去红旗招待所的食堂吃饭,苏星来了。他穿了一件黑色呢子外套,戴了一顶呢子帽,围了一条围巾,站在地上,笑着说:“办公室本来走不开,还有急稿要签发。又担心你吃了饭,所以先来你这里,晚上再回办公室加班。今晚去我家里吃饭。”我有点儿犹豫。他仔细讲了家里的具体地方和楼号,说他先回家,半小时后让我自己去。我送他到门口。他又仔细比划了一番。他家就在隔墙背后的红旗杂志社领导宿舍里。


  苏星的书房里,除了拉着窗帘的一扇窗,四壁全是书柜,满满当当全是书。茶几上叠摆着书和杂志。书桌上也堆满了报刊和文稿。台灯是清朝末年,从国外来的欧式青铜灯座,绿宝石色的玻璃灯罩。他坐书桌前的藤椅上,让我坐在茶几旁的单人沙发里,一杯清芬的春茶在茶几上。他和我谈话。他劝我读书不要着急,一本一本地读,读懂一本再读另一本,不要贪多,知识需要慢慢地积累。他希望我有机会尽量去下面,农村,工矿,最好长时期地扎下去,调查研究,深入实际,体验生活,积累素材,对文学,对理论,对任何写作都是必修课。他还说:“建国初期,我很多年都在农村,搞过土改,搞过几年社教(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了解中国的基层社会主义建设,掌握土地改革和生产资料的第一手材料,所以才写出了那本社会主义经济学的小册子。”然后,他又讲文学,讲马烽的小说,再讲曹雪芹和《红楼梦》。

  门的响声打断了他。她的女儿苏小卫从中学回来了。他介绍认识后,说他的女儿喜欢文学,在学校,作文写得挺好。他女儿除去外套和头巾,一个清纯的中学生。他说,女儿的学校比较远,平时住校,周末回家路上得走两个多小时。

  苏小卫去厨房一小阵,过来问,在哪里吃饭?苏星边说话,边收拾茶几上的东西。他说:“你和你妈在饭桌上吃,我和小张就在书房吃,还可以边吃边说话。”饭菜上齐了,苏小卫风一样离去了,还随手带上了门。苏星从书架上拿来一瓶开了封的茅台酒,说“家常便饭,简单。有你拿来的黄花菜,有东北熟人捎来的黑木耳,有我们内蒙带来的干肉。北方人,喜欢吃面食,今天是水饺。咱喝两杯酒,暖和。”

  喝了几杯酒。说了很多话。苏星要和我一起走。他要回办公室去签发急稿。苏小卫收拾完茶几上的碗碟,帮父亲一一拿过衣架上的外套、帽子和围巾,送到家门口,叮嘱父亲早点回来。


  第二天星期六,那个岁月仍然上班,每周只休一天。晚上,下班时,郑宗汉来招待所,对我说:“明天周日,你一个人在这里,就来我家吃午饭吧!正好我的大学同学乐黛云来,她是搞文学的,你俩有话题。你别推辞,就来帮我陪一下客人吧!”

  郑宗汉也住红旗杂志宿舍楼,在红楼前面临沙滩大街的地方。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和乐黛云在书房里谈笑风生了。乐黛云很有气质,很有风度,虽然头发有些蓬乱,脸色中有一种淡淡的郁闷,但看得出她当年的风姿绰约,优雅超俗。郑宗汉向我详细介绍她。她几次打断,说:“那都是过去了。如今是‘臭老九’,混日子,虚度光阴。”郑宗汉又介绍我,说苏星很看重,准备调来红旗编辑室工作,已经向人事部门打过招呼了。这个消息,一下令我愣住了。

  仍然有好酒,好菜,好的谈兴。郑宗汉带了酒意,一个劲儿地夸乐黛云,说她是校花,女才子,大学里很多同学都在追她,还有不少的同学在暗恋她……她就问郑宗汉“那你呢?”郑宗汉说“我哪里敢呢?想都不敢想。”她却站起来,敬他的酒,说“你当初为什么不跟我说?”他也站起来,两人一饮而尽,笑着说“那时在心里说,嘴上没敢说。”这是他们两个老同学最快乐的一顿午餐,两人关闭沉闷已久的心窗,就那么一下子完全打开了,像那刘家峡开了闸的黄河水,浪奔涛飞,无遮无拦。

  后来,乐黛云给我写过信,谈文学。再后来,她来鲁迅文学院,给我们上课,讲的是比较文学。她,是我们的老师。

  当我再见到苏星时,我突然对他说“苏老师,我想在甘肃。我水平太差,要是来北京我干不了,怎么办?”其实话是说了,内心却十分矛盾。这样,我就没有去北京。

  这一年的冬季,苏星和我又有几次通信。我希望谈点经济问题。他每次信都谈文学与写作。时日久了,我就有了他的二十来封信。

  黄河解封。迎春花开放。苏星来信,寄来一篇女儿苏小卫的散文,说是头一年假期写的,一直放在那里,随信寄来,让我看。那散文两千多字,篇名记得是《柳絮纷飞》,令我想起北京满城柳絮飞飘如鹅毛大雪的奇景。我看了,第二天骑自行车,将散文送给《甘肃文艺》的总编辑,请他看。过了一月,这散文在《甘肃文艺》发表了。这应该是那个中学生苏小卫的处女作了。

  很多年后,我到深圳工作。不论走到哪里,都没有断过和苏星的交往。凡有机会去北京,只要有时间,就一定去家里拜访苏星。他和夫人都很热情,即便我随身带了干部去,他也留下来吃饭,几乎都会喝几杯茅台酒。

  有一次,中宣部有领导找我谈话。在中宣部的电梯口,碰见一位中年女干部,她凝视着我,几次欲言又止。直到两人都擦身而过了,她突然在身后喊我的名字。我回头,看着她,却认不出来。她快步走过来,边伸出右手,边说“我是苏小卫,苏星的女儿,在这里工作。”我看着她,仍未找出当年那个中学生的影子。“你的变化不大。你一出电梯,我就觉得好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转身的一瞬间,我断定是你,没错。”我问“苏老师好吗?”她说一直都好,没多大变化,还在忙上班。我说,先忙完事情,就去看望苏老师。她说,就打电话,父亲会很开心。我让她带我去见领导。她笑着指了领导的办公室,说“还是你自己去吧。我若带你去,让人看见了,背后会说我往领导那儿跑。”

  苏星在文化大革命过后,担任《红旗》代理总编辑。后来改刊为《求是》,由中央党校主管主办,他便担任副校长兼总编辑、全国政协常委。他的女儿苏小卫,在宣传部很多年了,当处长也有几年了。当年一篇小散文《柳絮纷飞》,没想到而今也是大作家,写过不少作品。她写的电影《赢家》《那山那人那狗》《暖》《战争中的女人》《秋之白华》《萧红》《唐山大地震》……几乎每部电影都拿奖,国内国外的大奖都拿过。后来,她做了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

  最后一次去看苏星,在京城有艳阳的上午。他的身体突然不佳,走路有一种不稳的感觉。我和他说话,心里一阵一阵的酸楚,开始为他担心了。他又要留我吃饭。我执意要走。因为他的夫人年岁也已很大了。我不忍心让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下厨做饭。我走到他家小区的大门外,站在了街边上。他一直送到街边上。要告辞时,他又说“我想留你一起吃顿饭,想再喝两杯酒。我边走边打了电话,让儿子回来,就去附近的酒店吃。”我在阳光下凝望着他,担心他,去吃一顿饭,奔波,劳神;又喝几杯酒,又说好多话,万一有个闪失,如何得了?……

  说话时,他的儿子开车赶来了。我心里犯怵,很固执,还是走了。他和儿子就站在那路边上,在闪晃的当顶的太阳下,在绿树红花的背景上,在招手……

  没过多少日子,苏星走了。我内心里很难受,没有陪他吃那顿饭,喝两杯酒。但我心里也犯难,万一他在那次吃饭时有了意外……

这些年,晚饭后,我喜欢坐在阳台上,眺望满城的灯光,满天的星斗,明明灭灭,闪闪晃晃……那灯火,很远,又似乎很近;那星斗,很高,又似乎很低……

  远即近,近即远;高即低,低即高。在人的生命途程中,遇到的所有人与事,都可以成为老师,成为先生,成为智慧的。

                                                       2021年11月19日于深圳

【张俊彪简介】

张俊彪,1952年生于甘肃省正宁县,祖籍陕西省旬邑县,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创会理事,中华全国青联委员,深圳大学特聘教授,一级作家,享受政府特殊津贴。历任甘肃省委宣传部、组织部、办公厅专职秘书、副处长、代处长、处长,甘肃省及兰州市青联常委、副秘书长、副主席,甘肃省青年文协常务副主席,甘肃省文联专职副主席,1992年初调任深圳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广东省文联副主席,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创会主席,深圳市委宣传部巡视员,深圳市政协常委、文教卫体委员会主任、科教卫体委员会主任、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等职。主要文学作品有长篇《幻化》三部曲(《尘世间》《日环食》《生与死》)《曼陀罗》《省委第一书记》《鏖兵西北》《血与火》《最后一枪》《山鬼》《没有陨落的太阳》等29部,主编《大中华二十世纪文学史》(五卷)和《大中华二十世纪文学简史》(上、下卷)等大型史典10多卷,共约1000多万字,中华书局出版20卷《张俊彪文集》,作品先后获国家和省级文学奖21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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